也許是嫌棄醫院空氣不好，有人開了盡頭的窗戶，呼呼的風透過半條走廊的暖氣吹到身上，已經失去了最初的冷冽。

姜萌讓樂毅的律師先回去，深更半夜讓人家跑一次已經很不好意思，沒必要再陪著等手術結束。

律師下了樓給樂毅打了個電話，樂毅那邊在關門，一邊把鑰匙踹回兜裏，一邊回：“行啊，辛苦了，有事兒我再找你。”

這小祖宗很少這麽好說話，律師心裏松了口氣，夾著包往前走，“你什麽時候有空，我們再談談？你滿18歲，兩邊的股權就要合並了，樂總那邊……”

“我不想跟他談，你跟他談完了再找我。”樂毅跨上自行車，“我現在要回醫院了，掛了。”

律師被堵的沒話說，坐進寶馬X5，打開空調，有些無語的要開出醫院了，樂毅的電話又打過來，“如果過去不知道自己有個孩子，知道之後要爭奪撫養權的話，會成功嗎？”

“原則上有成功的概率，要先證明自己是血親，親子鑒定也不是想做就做，機構是不是被認可，雙方是否自願，這些都需要考慮。血親之外，資產和可以給孩子提供的環境是否更勝於對方，法官也會判斷。更重要的是情感，孩子十歲以上，必須考慮孩子的意願。既然過去從來沒出現過，一般孩子跟隨的意願會很低。”

律師點著方向盤等醫院的閘門開，“你需要這方面咨詢的話，我有個師兄專門做離婚、財產、撫養權。”

“你不就是做離婚、財產、撫養權嗎，哪一條我不符合？”

什麽啊，他是做金融方向的法務，金融啊！

樂毅“嘖”了一聲，“難怪總感覺我屬於失敗案例。”

律師砸手機的心都有了，他到底是為什麽要接這孩子的電話，為什麽要自虐！

樂毅掛了電話，覺得自己情緒好多了，如果他都心情不好，怎麽去暖他的女孩子……果然只能犧牲律師。

姜萌和倪佳一起坐在手術室門口的長椅上，手術室的燈亮著，走廊裏偶爾有進出手術室的護士步履匆匆。

“像不像回到了我們小時候……”倪佳開口，“那時候也經常一起發呆。”

倪佳五歲那年，他媽媽丟下了他們父子，倪叔叔意志消沈，倪佳沒地方吃飯，每次都是外婆收留他。再後來他爸爸又忙事業去了，沒時間照顧他，他幾乎都在姜萌家過。姜萌的鋼琴搬給妹妹之後，外婆在空出來的地方，打了套書桌，特意做的長長的，好給兩個人一起用。

倪佳從小就瘦，等後來八歲發現糖尿病，他爸一直自責是自己的疏忽了他的日常飲食。

其實這病，跟這些事還真沒多大關系。

倪佳從口袋裏挖出一把棒棒糖，蘋果味，桃子味，香橙味，西瓜味，可樂味。姜萌拿了一支，剝開紙，塞進嘴裏，半邊腮幫子鼓起來。

倪佳把棒棒糖收起來，就像小時候一樣，他需要隨時帶著糖，但不是能一直吃糖，他從那會兒眼巴巴的看著她吃，到現在溫和的看著她。

“甜嗎？”

姜萌點頭，她知道他是在安慰她。

小時候，她問過倪佳：“你會去找你媽媽嗎？”

他說不會，又問她：“那你會去找你爸爸嗎？”

“我也不會。”

姜萌轉頭盯著手術室亮著的燈看——所以外婆啊，你一定要好好的，我的至親只有你。

外婆結束手術的時候，麻藥還沒過去，人在昏睡中。

鋼板打好了，手術挺順利，預備的血袋也沒有用上，大家都松了口氣。倪叔叔又單獨去找了主刀的值班醫生感謝，才帶了倪佳離開。

“晚點我再來哦，給你帶吃的，你想吃什麽發消息我。”倪佳臨走的時候說，又撞了下樂毅的肩，意思是你也別客氣，要吃啥發消息。

出了樓，倪佳爸爸瞥了兒子一眼，“什麽時候的事？”不等倪佳反應，又道，“我說萌萌和你那個同學。”

直白的倪佳想打哈哈都不行。

“有一段時間了。”倪佳摸摸鼻子，拉上安全帶，“我覺得外婆也是知道的。”

倪爸爸挑了下眉，那意思太明顯了。

倪佳幹笑，“人家的父母都是視早戀如猛虎，你可別特立獨行啊。”

“那能怎麽辦。”倪爸爸嘆了口氣，“我看好的白菜被拱了，豬卻不是我家的。我還不能催你去拱其他白菜了？”

倪佳：“……”

姨媽姨夫知道的時候，已經是天亮以後。兩個人匆匆趕過來，姨媽又氣又急的怪姨夫為什麽要把她手機設置成飛行模式。姨夫也挺委屈，覺著這還不是因為輻射嘛，他也就是謹慎了些，又沒想故意錯過。他轉開話題，“這進口鋼板這麽貴，醫保報的了嗎？”又環顧四周，“這病房一天費用不小吧，現在醫院真多心思。”

“病房是倪叔叔幫忙安排的，費用都已經交足了。”姜萌淡淡的回應他，“能不能報銷再看政策吧。”

“三萬多的鋼板，家裏哪兒來的錢？”

姨媽瞪了自己老公一眼，“你別說了。”又和姜萌說，“姨媽回頭給你。”

姨夫嘀咕：“一年後還要取出來的，不用迷信進口。”

姜萌沒心思去爭這些，“醫藥費外婆都準備著的，目前都不缺。”

自己不倒，才能更好的照顧外婆。姨媽讓她回去休息，姜萌握了握外婆的手，跟姨媽說，“那我下午來換你。”然後就離開了病房。

樂毅在走廊裏等她，兩個人在醫院旁隨便吃了些，然後回家，姜萌一路都話不多，到了家裏，跟他擺了下手，“我上去了，你也回去睡吧。”轉身上樓。

樂毅合上門出來才想起來，剛才開完門，他又把她家鑰匙揣兜裏了忘記還給她。樂毅開了門進去，屋裏安安靜靜，鬼使神差的他走上樓梯。

兩邊的房間都開著門，他看到姜萌孤單坐在地上，腦袋磕在外婆的床上。

少年的心一堵。

似乎一點不意外他去而覆返，她呆呆的趴在那兒不動。

“我一直都想快點長大，可以讓她不要那麽辛苦。”她的眼睛慢慢有了焦距，也有了水光，“可是我剛剛才發現，我每一刻的長大，她都在變老，我可能永遠都追趕不上……”

看到外婆倒在地上的那一刻，她真的以為要失去她了。

生老病死，滄海桑田。

相對於自然和時間，人類如此渺小。

她什麽也做不了……

他也一句話都說不出來，這一刻可以表達出來的都如此蒼白無力。樂毅伸手把她環起來，感受著那句身軀裏細微的抽泣。

營營眾生裏渺小的兩個塵埃，無法替代失去，也分擔不了哀傷。

但是——

房間裏多一個人，溫度會有細微的變化吧。

粒子靠近到一定距離，輕到測不出計量，也會產生引力吧。

他輕輕的抱著她，希望能成為那一點溫度，那一點力量。

樂毅醒過來的時候，旁邊沒有人，他掀開身上的薄毯子，趿著拖鞋跑出去。剛到樓梯口，姜萌的身影映入眼簾。

她穿著圍裙，站在竈臺前面，聽見聲音，人擡頭看過來。

“你醒了啊，吃面嗎？”她沖他笑了一下，“吃紅燒肉面，好不好呀？”

看起來精神好了很多。

樂毅跑下樓去，在她旁邊，左轉轉，右轉轉，姜萌被弄的心煩，“幹什麽啊，擋著我拿漏勺了。”

他終於確定啊，剛剛哭的像個鬼一樣的女孩啊，她又堅強起來了。

下午去醫院，外婆已經醒了，只是精神不太好，又或者是用藥的緣故，過了會兒又睡過去。

這兩天姜萌還在假期裏，所以醫院這邊以她為主，等開學了，就只能姨媽請假了。

第二天，護士來讓續費，姜萌拿了卡過去。

樂毅從熱水裏拿出蘋果，跟外婆說，“我給你削好不好？已經捂熱了。”

外婆點點頭，看著這個年輕人認真的削蘋果，一定是沒怎麽做過，削的慢慢的，努力的想要削漂亮一點。

外婆心底微微好笑，“小毅，你是不是喜歡我們萌萌啊？”

年輕人楞了下，難得郝然的點頭，“喜歡。”

“有多喜歡呢？”

“我知道我現在的情況說喜歡很單薄。”他想了一下，“但凡我有的，我都舍得給她。遇到什麽，好事，壞事，我都想要跟她分享。如果她有情緒，我樂意做她的出氣筒。倘若她跑開的話……”

他往外婆看過去，眼睛裏有著這個年紀特有的執著和朝氣，“我會跟著她，我會每天都往她多走幾步，多靠近一些。”

如果她口渴，我是煩躁夏天裏的白開水，如果她想起我，嘴角能有微笑，好像掌心裏藏著的紅蜻蜓，冰涼汽水裏蹦跶的小氣泡，輕柔被子上陽光的味道。

平淡而持續，就好像生活一樣，就是我對她的喜歡。

外婆神色柔和的按在他削蘋果的手上，“我沒有看到她媽媽結婚，我也不確定能不能看到她結婚。你們以後的路還很長，有些沖動的事，一定要等你們長大以後才可以發生。”

那是兩個人之間最私密的事，如果是其他大人提及，會叫樂毅覺得煩躁和被.幹涉。

但這個人是姜萌的外婆，他知道她不想姜萌媽媽的事再發生在姜萌身上。

他也不允許這種事發生。

樂毅鄭重點頭，“我保證。”

“萌萌膽子很小，你別看她什麽都敢做，其實她也會害怕，只是怕人發現了，藏的很深。她怕打雷，有雷聲晚上都會睡不好。碰到下雨會怕把衣服弄臟，小心翼翼的，下雨天不要帶她出去。”

他想到他意志消沈的那天，跟她在風雨裏坐公交車，她反應都慢半拍的樣子，原來是怕打雷啊……他竟然一點兒沒有發現。

“她出生的那天，我抱了她一晚上，她都沒有哭，好像知道我剛沒有了女兒，不敢給我添麻煩。”

外婆放開手，慢慢閉上眼睛，“如果哪天有人來找她，說是她爸爸，你要幫她擋下來，不要讓她被傷害。”

蘋果被切成片，放進碗裏，最後遞到外婆手邊，樂毅輕道，“我會的。”

楊銘來看望外婆，是幾天之後，學校已經開學。外婆要留院觀察的最後幾天，姨媽請了假陪護。

外婆對楊銘會出現並不意外，從那天看到他在門口，就料到會有這麽一天。

“幫我把床搖起來一些。”外婆跟姨媽說，“我這兒正好有人陪著說話，你先去吃晚飯吧。”

姨媽不放心的看看她又看看這個進來的陌生人。外婆笑笑，“去吧，老熟人了，我跟他說些話。”

這些年，看電視的時候，經常在別的省臺看到他的鏡頭，可不就是老熟人嘛。

姨媽走後，楊銘坐到病床邊，“您還記得我。”

“我們雖然沒有見過面，娟子在家的時候，我也沒少接到你打過來的電話，她也給我看過你的照片。”外婆的語氣很平靜，“這些年，你沒什麽變化。我女兒也沒有變，她永遠停留在她的二十歲。”

楊銘聞言握了握雙手，“我回來就去找了她，音樂學院告訴我她已經退學了，我馬上去了通安……”

可是一念之差，翻了通安所有叫姜娟的照片，唯獨沒想到她已經過世，不在在籍人口裏。

“她被人舉報了未婚先孕，而你被公派出國了，她聯系不到你。那個時候不像現在，高校對這種事也很嚴肅，如果不是有老師做保，娟子都辦不了休學。她本以為生完孩子，還能回去……”

時隔這麽多年，外婆也沒想到自己會如此心平氣和的提及這些。

“後來，有人喝多了，撞了恰好路過的她……我要料理她的後事，根本沒有時間和精力去學校辦退學。是不是學校因為沒有按期回去報到，所以作為退學處理了，我不知道。你什麽時候回國的，我也不知道。”外婆平靜的看著他，“楊銘，她到最後都沒有怪你。她給你打了電話，跟你道別，只是那個電話沒有通……你們已經結束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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